一梦
那时侯,很多次我都做同样一个梦。我梦见自己被家人关在门外,昏暗的夜幕下,半弯残破的月亮,一片黑沉沉的麦田,周围一片死寂,仿佛未曾投胎降世前的阴冷世界,又似乎从悬崖上跌到无底的深谷,我惊悸地大叫,在身体和灵*的降落中被惊醒,摸摸身边的爷爷,爷爷常常会醒来,我搂过爷爷的胳膊,紧紧地贴着他,像攀附在大榆树上的青青的藤条,爷爷会说,咋啦,醒来了,鸡还没叫呢,睡吧。说完,又爬起来,抓起炕头地上的尿壶,要起夜。在黑暗里,爷爷小便的声音是那样急切而清亮,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腥臊味,使我暂时忘却了那个阴冷的梦。
我家的厨房在东北角,厨房北面是菜园子,那里曾经是我的乐园。每到夏热的时候,趁家里大人不在,我就偷偷地溜进去。向日葵开得正艳。我学大人的样子,摘下一片片大大的叶子,抱出去喂猪,再又跑回去,看油菜地里套种的萝卜,油菜地潮潮的,看萝卜的大小一般要看叶子,那种叫天鹅蛋的,红的叫人滴口水,而水萝卜叶子虽大,得用手指顺着根抠出泥土来,看萝卜的大小。天鹅蛋长足的时候,水萝卜往往只有拇指粗细。那天,我正在油菜地找天鹅蛋,我弟弟刘尕君也偷偷溜进来,等我发现时,他已将田垄上的水萝卜拔出了一大片,我知道闯了祸,踢了他两脚,他要哭,我说,你哭,还不把萝卜栽上去!刘尕君不及抹眼泪,急急忙忙和我把萝卜插进一个个小窝。第二天早上,奶奶割韭菜时还是发现了那些叶子蔫了的萝卜,把我们从被窝里揪出来,狠狠地训了一顿,又找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,锁了园门,方才了事。
后来,到了年3月,我二叔要在园子里打庄廓,我才进了我久违了的乐园。有时候,不小心感冒,大概发烧发得很厉害,曾祖母就给我去灶火里面用砂罐炖四火烫,里面除了有荊芥薄荷野槐子麻*草甜草根焦糊矶之外,还得加上包了白矾的几只红枣。在迷迷糊糊中,我被曾祖母连拉带拽地叫醒来,躺在她的胳膊里,一口一口地喝那褐色的药汁,吃完融了白矾的红枣,最后再用凉开水涮口。这时候,我躺在曾祖母的身边,望着窗户纸发呆,渐渐地有了意识,渐渐地做一个和每次感冒喝完药后同样的梦,我感觉窗户上那半截被火塘的烟火和祖父的*烟熏黑的布帘在微微飘动,布帘上几色色彩的圆形图案,就像一个个小小的月亮来来回回地穿梭。渐渐的我仿佛轻飘飘地在暗色的旷野里行走,似乎到了一条河的边缘,那条河好宽,河面结冰,雪花冰屑在河面上扑面而来。河对面,隐隐约约一些骑马背枪的人,我想躲起来,我很害怕被他们看见,但他们越来越近,紧板着黝黑的面孔,头上的皮毛毛绒几乎撩到我的面颊,痒痒的怕,于是回转身想跑,但突然眼前一片漆黑……
第二天早上,我在被窝里,曾祖母伸手进来,摸摸我的额头:“嗯,不烫了,好了——先吃早饭。”旋即拿过来一个烤好的曲连,上面还沾一些麦草灰,一股麦香扑面而来。
“吃吧,吃上了学里去……”她又端来一碗砂罐炖的酽酽的茶。
二小学
在小时候的记忆中,毛荷堡小学完全是花园式的小学堂,爷爷牵着我的小手第一次踏进时,外门已经拆除了,右边是操场,操场上两副篮球架,操场边上是跳远的沙坑;左边是学校的试验田,有十来亩罢;正前方,沿着洁白的鹅卵石铺成的一块块向日葵图案向里进五六十米,便是正门,正门用青砖砌成,厚重的松木门扇,褐色的油漆斑斑驳驳,正门上方,青砖雕刻有花草图案,正中刻有题字
毛荷堡小学
县长□□□
校长严□□
民国廿七年十月一日
字迹几经岁月的沧桑,依然显得灵动而又古拙。进了大门,眼前的檐门并不开,两边的耳门开着。我跟在爷爷的身后,走过西边的一排青瓦红墙一年级教室,又拐过墙角,踏着一块块教室檐下的大块的青石,进了一个半圆形的洞门,到了教师宿舍区。那天,九月的阳光格外明媚,麻雀在屋檐下叽叽喳喳,飞来飞去,花坛里,各色菊花和紫丁香送来阵阵淡淡沁人的幽香,菜畦里,油菜、大白菜、韭菜、青葱、萝卜各类蔬菜长得正盛,青翠欲滴,也有蜜蜂嗡嗡地叫着,在花丛中忙碌。我和爷爷走过花草掩映的石子路,来到一间宿舍前,爷爷径直推开门,里间传出声音,谁啊?随即一位梳学生头的高个子老师迎出来——他就是我小学时的班主任张明德先生,也是我同村的本家叔叔。
哟,是二叔呀,快坐快坐。张老师忙搬过一把椅子。
不啦,我还有半截墙没泥完,有闲不在,我领*伢子来报个名。爷爷回顾我,来,快叫叔叔。
好啊,几岁了?张老师一边说,一边牵过我的手,摸着我的头问。
属马的,小了点,不碍事吧?爷爷有点担心地问。
没关系,——有闲哪里去了。
还会哪去,上水库去了。
哦。——书钱带了吗?
多少呀?
一元五毛。
爷爷手伸进怀里,摸出一个有绣花的黑色的布钱包,取出一张两元的纸币递过去。
张老师接了钱,拉开抽屉,找过钱。
好了,明天来领书,后天上课。
张老师送我和爷爷出来,走到校门耳房的转角处,有三四个高年级的女生牵着手迎面走来,看见我怯怯的样子,素性拉起手,嘻嘻哈哈地把我挡在门内,其中一个红脸蛋的说:“叫姐姐,叫姐姐就放你走。”我大概窘极了,差点要哭。哈哈哈哈,一阵笑声,她们蹦蹦跳跳消失在我的脑后。
三花
在四年级一学期,我和刘明忠是同桌。刘明忠的那边是下何家的何满桂。
何满桂扎两个小辫,顺顺地贴在耳根后。上课的时候,总是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,十分可人。
明忠的哥哥是民兵连连长。明忠从他哥哥那里听到好多好多的故事,课间的时候,总有一大堆人围着他听故事。
“许世友是学过武功的,会飞檐走壁。有一次,林彪和江青正在办公室密谋怎样谋害毛主席,没想到许世友趴在屋梁上,听了个一清二楚,回到自己房里,赶快给毛主席发了一份电报,毛主席就没有去上海。”听得大家只咂舌。“蒋介石的儿子叫蒋精沟,蒋介石不让儿子穿衣服,蒋精沟就只能整天呆在房子里。蒋介石说等到把大陆拿下了,再让你穿。老头子真是豁出去要反攻大陆了。”刘明忠一板一眼地说,大家都屏声静气的,张大了眼睛听,不时有人发出惊叹声。
有一次,大队男女民兵在学校操场训练,我们见到了那位中等个子,有点驼背,面膛黑里透红的民兵连长,他正在给一位匍匐的女民兵教怎样持枪瞄准靶子。
“解——散——”休息的时候,我们几个同学凑了过去。
“干啥,干啥——”他呵斥我们。
“给我们讲个许世友的故事吧?”一个同学小心地说。
“啊?”他楞了一下,坚决地朝我们挥挥手。
上课的时候,明忠老是不安静,不是削铅笔,就是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叠纸船纸飞机什么的,我老是替他担心,并怕因他而受到牵连,有一次,果不其然,被上*治课的丁校长逮了个正着。丁校长正在慷慨激昂讲“三要三不要原则”,眼望着天花板,一低头就看见了台下埋头叠照相机明忠,丁校长并没有停下来,继续讲:“……这是个原则问题,要是有人妄图修正,阴谋得逞,我们劳动人民就得吃二遍苦,受二茬罪……”一边走下讲台。我的心渐渐提了起来。但我不敢暗示明忠,因为丁校长眼镜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球似乎也盯着我。
丁校长走近了我们的座位,一下揪住明忠的耳朵,从座位上扯起来,我坐在外面赶紧让开。
明忠被丁校长像牵着一只瘦弱的小羊一样被牵到教室最后,让他站在墙根。
“亏你还是贫下中农的子女呢!”丁校长忿忿地说,一边走上讲台,又讲他的“三要三不要”原则。
有一天,在回家的路上,他神秘兮兮地对我说:“哎,哎,你说,我们班里最攒劲的丫头是谁?”我楞了一下。
“……这个,我看是师小萍。”
“嗯,有眼力,人家老师的丫头,吃的好,当然是水嫩嫩儿的,咱们庄稼人的尕娃没法说……我看上的是满桂儿,要是我娶媳妇就娶满桂……”
“啊,满桂那样瘦,那样小,你……”
“哎,你不知道,那个样子才叫身段儿好。再说,女大十八变,越变越好看,等几年,她的奶子也高了,屁股也大了,嘿嘿!”
“你怎么知道这些?就像个流氓……”我一步躲开他。
“啥流氓,你知道丁校长和谁好?”他又凑了过来。
“我不知道。你说跟谁好?”
“嘿嘿,以后再给你说吧。”一边跑到我的前面,做了一个神秘的*脸,跳过沟沿,跑上那条窄窄的小路。
我们不在一个庄子。
暑假的时候,我背着背篼,去后沟沿上挖猪草。实际上,这是不少家的孩子在暑假里都做的功课。天气晴得很,没有风的午后,四野里安静得很。
远远看到一块麦地里,有五六个妇女在提高草,那些拔出来的燕麦、灰苕被扔在地头上,地头上还有妇女们的各色的外衣和装馍馍的碎花布包。
前山里不知哪个当羊娃在唱花儿:
上地里种的是青燕麦,
下地里种的是豆儿;
你是我心里的尕肉儿,
为啥个不送个杏儿。
“吽——吽——”不知麦地里的哪个喝了个彩。
“你看你看,学生娃来了。”我走上了地塄坎,一个戴白凉帽的说,霎时,五六双眼睛齐对着我。
“看,羞了,羞了,还羞了,哈哈哈哈……”
我真的很不自在起来,丑不丑,一帮瓜媳妇儿。
“满桂儿,你看,是不是你的同学……”
我抬头瞟眼过去,满桂儿不是在她们当中吗?那个麦穗掩在脖颈上的,将辫子盘在绿*帽里的姑娘,也只匆匆地瞅了我一眼,就低头分她的草了。
“满桂儿不去问问你的同学去?哈哈哈……”
我尽量低下头,放快脚步,耳根热得头里嗡嗡响。
第二天早上,到了学校,进了教室,我不由地看看坐在座位上安安静静看书的满桂,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。
实际上,一直到五年级毕业,我和满桂单独相处的日子并不多。在班上,她并不属于那种招摇的女孩。当师小萍挺着鼓鼓的胸脯,挤在一堆男生里又说又笑时,她只在自己座位上,静静地,有时吃惊地睁大眼睛看。她的碎花布外衣洗得有点发白,裹着她瘦瘦的身材,显得弱不禁风。后来,一个晴朗的午后,在大巷道那棵老榆树下,衣衫不整的满桂发出凌厉的喊声时,我脑子里一片空白,且在以后同样地天气里,我的脑海里重复那一句:
“你对我说过的,你要娶我!”
而民兵连长张红卫却唾掉烟屁股,嘻嘻地笑着:
“谁要你啊?富农家的丫头片子!”然后掉头就走。
张红卫在弄大了满桂的肚子后,就把她一脚踢开,让她自生自灭,后来和贺家沟的队长的女儿结了婚。不久,县上水泥厂招工,他爹通过在公社当书记的舅舅,争取了一个名额,到水泥厂当工人,婆娘也转了城镇户口,吃供应粮了。
后来,师小萍从老家回来,忿忿不平,一个晚上,带了一包葡萄干,去满桂家看她。那时的满桂,肚子渐渐大起来了,整日价躺在炕上,不吃不喝,满桂爹只是唉声叹气,吸旱烟。瞎眼的娘一个劲的喊:
“作孽啊,老天爷!”
师小萍回校后,把满桂的情况告诉杜老师。杜老师突然想起老家一个远房的哑巴亲戚,四十多岁了,还没结婚。第二天赶紧发了一封电报。过了几天,陕西那边来了两个人,一个就是哑巴,杜老师亲自张罗在队里开介绍信,领着满桂和哑巴到公社李秘书那里领了结婚证,又给了满桂爹六十六元钱,打发他们回陕西去了。
……
九月收田的日子,学校例行组织支农活动。
放学时,大家集合站队。
丁校长站在中山堂前面的台阶上。杜老师给大家起了一支样板戏歌曲:“临行喝妈——一碗酒——预备唱。”
临行喝妈一碗酒,
浑身是胆雄赳赳,
千杯万盏——
……
“停!”丁校长突然一声断喝。
“什么‘妈要把冷儿’乱七八糟的”“革命歌曲就是这样唱的吗?我们是光荣的红小兵,要是连革命歌曲都不会唱,那咱们怎么接好革命的班?谁会唱?”
队列里鸦雀无声。
“师小萍,你上来唱罢——大家好好听!”
杜老师凑到校长跟前,悄悄地说话。
“嗯,这是男声,师小萍唱女声‘我家的表叔’好不好?”
“好——”同学们异口同声,接着是噼噼啪啪的掌声。
师小萍从队列后蹬蹬蹬蹬地走上去,站在台阶上。
我家的表叔,数不清
没有急事不登门
虽说是——
虽说是亲眷不像亲
看他是亲眷又不相认
爹爹和奶奶——
……
我们站在台下,尽管都能看见师小萍,一顶崭新的草绿色的*帽,一件白底红碎花的外衣,一条灰白的稍宽的裤子,但还是伸长了脖子,掂着脚尖,半张着嘴巴。在那个明净的秋天的午后,在中山堂那株苍老的枝繁叶茂的大杏树的影子里,一个丰韵的女孩,用她清亮的歌喉演绎了革命样板戏主人公铁梅的美好形象。
后来当我看电视,什么样板戏秀,就会想起那个遥远的秋天的午后,想起师小萍*帽、碎花布衣。
在回家的路上,明忠悄悄地对我说:“明天到贺家岭上去挖山药,我们早点下来。”
“不行,挖完了还要集合点名的,丁校长不是说了吗?”
“管他呢,大不了批评一顿。”
“干什么?”
“你要是同意我就会给你说,嘿嘿。”他诡秘地一笑。
“支农”的一般是三年级以上的班级,四五年级的挖,三年级的检。早上出发的时候,太阳罩在云块里,像要下雨的样子。大家站好队,校长训了一番话,让大家注意安全。就唱着歌,扛着铁锹,向贺家岭出发。
走了一段山路,队形就没有了,大家开始气喘吁吁起来。
师小萍和班上几个女生走了一阵子,就追上来。
“萍儿,慢点走。”杜老师在后面喊。
“嗯,我要当铁姑娘——”已经走在张老师和几个男生的前面。
“就她积极——”明忠一边喘着粗气,一边说。
张老师一边走,一边脱下那件褪了色袖口和肩膀上打了补丁的蓝布制服。
“不知今天中午吃啥?”胡明宝嘟嘟囔囔地说。
“活都没干,就想吃啊?”师小萍冲胡明宝瞪一下眼。
“哪像你,娇生惯养的——早上吃了啥好的,老实交代!”
“吃啥呀,还不是一样,我妈煮了一锅粥,打了两个鸡蛋呗。”
“我吃了点杂面馍馍,哪像你。”
“明忠吃了啥?”张老师问。
明忠一边摸摸衣兜,一边说:“我们早上锟山药,妈妈怕我没吃饱,给我烤了一只曲连,张老师吃啵?”一边从衣兜里掏了出来。
“哟,还是白面的呢。不吃不吃,我吃了,饿着你,你妈妈会骂我的……”
“给我掰点吧,中午我打了份子,给你还。”胡明宝凑过去说。
明忠把曲连又塞进了衣兜。
师小萍冷不丁地窜上来,抓住他的衣襟,一下子从兜里拽出曲连还没等他反应过来,一掰两半。
“给,”他把一半递给胡明宝,一半又塞到明忠手里,“不就是一个曲连嘛——算我欠你的,呵呵……”
胡明宝接过就往嘴里塞。
“哈哈哈……还是萍儿厉害!”张老师大笑。
“哈哈哈……”同学们也大笑。
(待续)
图文:老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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